腾讯云服务器绑定域名 夜深了,整座城市像一头疲惫的巨兽,沉沉地趴伏着,只剩下零星的灯火,是它未曾闭上的眼睛。我刚从厂里回来,带着一身洗不掉的机油味和金属屑的微光。··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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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深了,整座城市像一头疲惫的巨兽,沉沉地趴伏着,只剩下零星的灯火,是它未曾闭上的眼睛。我刚从厂里回来,带着一身洗不掉的机油味和金属屑的微光。妻子陆文静已经睡了,呼吸均匀,侧着身子,留给我一个安静的背影。二十年了,我们就像两根并行的铁轨,在各自的轨道上延伸,以为会一直这样到终点。
我轻手轻脚地脱下工装,准备去冲个澡,她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嗡地振动了一下,屏幕亮起幽蓝的光。我本无意窥探,但那光映在她脸上,我鬼使神差地瞥了一眼。是一条没发出去,停留在编辑界面的短信。
收件人是程浩然。
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钢针,扎进了我的心脏。
信息的内容不长,却字字诛心:浩然,今天见到你,真好。这么多年,你还是老样子,温文尔雅。聊起过去,我才发现,原来心里那个角落,一直没打扫干净。如果当初我们都勇敢一点,现在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?你跟我说的那些国外的事,真精彩,那才是我向往的生活吧。不像现在,守着一地鸡毛,日子过得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,闻不到半点香气。
我的手僵在半空,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。那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小锤,敲碎了我二十年来用汗水和沉默砌成的家的外墙。我拿起自己的手机,对着那屏幕,拍了一张照片。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,发出了轻微的咔嚓声。
陆文静在睡梦中翻了个身,呓语了句什么。
我盯着她的脸,这张我看了二十年的脸,此刻却无比陌生。然后,我点开她的微信,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头像,把刚刚截的图发了过去。紧接着,我打下几个字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。
明天,民政局见吧。
发送。
那一刻,车间里千百次淬火的钢铁,都没有我的心冷。
01
第二天我醒来时,天刚蒙蒙亮。身边的位置是空的,床单上还留着一丝余温,却已经冰凉。我没有看手机,也不想看。昨晚的冲动过后,留下的是一片巨大的、空洞的疲惫。
我叫周建斌,四十八岁,是红星机械厂的一名八级钳工。这名头听着响亮,其实就是个快被时代淘汰的老手艺人。我的世界,是由冰冷的钢铁、刺鼻的切削液和精确到千分之一毫米的刻度组成的。我的手上,布满了老茧和细小的伤疤,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掉的油污。
我师父常说,我们这双手,是厂子的宝贝,能让一堆废铁开出花来。可现在,数控机床的轰鸣声越来越响,我们这些靠手感和经验吃饭的老家伙,就像秋后的蚂蚱,蹦跶不了几天了。
洗漱完,我给自己下了碗面条,卧了个鸡蛋。厨房里冷冷清清,锅碗瓢盆都安安静静地待在原处,像是在为这个家举行一场无声的告别。女儿周思悦住校,一周才回来一次,这个两室一厅的房子,大部分时间只有我和陆文静。
饭桌上,我看到了我的手机,屏幕上没有任何新消息。陆文静没有回复。也好,这说明她也默认了。
我换上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,走出家门。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,街道上已经有了早起的人。卖早点的摊子蒸腾着热气,环卫工人的扫帚在地上划出沙沙的声响。这是我熟悉的人间烟火,可今天,这一切都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,模糊而不真切。
到了厂里,车间里已经是一片忙碌的景象。机器的轰鸣像是交响乐,各种金属撞击、摩擦的声音交织在一起。我的徒弟马小军已经到了,正在给一台老式的卧式镗床做保养。他看见我,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白牙:师父,早!
早。我点点头,把饭盒放在我的工作台上。
我的工作台是整个车间最老的几张之一,厚重的铸铁台面被岁月磨得油光发亮,上面整齐地码放着我的工具——锉刀、卡尺、划针、手锤……它们就像我身体的延伸,沉默而可靠。
师父,德国那批零件的图纸下来了,技术科那帮大学生搞了半天,说公差要求太高,新机床编程复杂,成品率没保证,想让您给看看,能不能用老法子给‘抠’出来。马小军递过来一张图纸,脸上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兴奋。
我接过图纸,戴上老花镜。图纸上的线条和数据,在我眼里比任何文章都亲切。这是一个异形结构的连接件,用在一种老式进口设备上,确实刁钻。现在的年轻人,习惯了电脑编程,输入参数,按下按钮,然后等着零件出来。他们不懂,有些活儿,是机器代替不了的。那需要的是手上的感觉,是心里的那杆秤。
行,放这儿吧,我研究研究。我淡淡地说。
马小军嘿嘿一笑:我就知道,这活儿还得您出马。
我没再说话,拿起一块半成品钢材,固定在台虎钳上,抄起一把平头锉,开始找基准面。锉刀在钢材上划过,发出唰——唰——的、富有节奏的声响。金属屑像银色的雪花,纷纷扬扬地落下。
只有在这一刻,当我全身心投入到这方寸之间的钢铁上时,我才能暂时忘记心里的那片废墟。在这里,我不是一个失败的丈夫,不是一个即将破碎的家庭的男主人,我只是一个手艺人。我付出的每一分力气,都能在工件上得到回应。这种确定性,是我生活中唯一能抓住的东西。
我能打磨出镜面一样的平面,能让两个零件的配合间隙小到一根头发丝都塞不进去,可我却打磨不平生活里的褶皱,也填补不了我和陆文静之间那道越来越宽的裂缝。
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?
二十年前,我经人介绍认识陆文静。她是市图书馆的管理员,人如其名,文文静静,白净秀气,说话细声细语。那时候的我,是厂里的技术尖子,年轻力壮,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。她来看我,站在车间门口,看着我满身油污地从一台大机器上跳下来,眼神里没有嫌弃,只有好奇和一点点崇拜。她说,建斌哥,你的手真巧。
就是这句话,让我认定了她。我觉得,她懂我。
可生活不是靠一句手真巧就能过下去的。柴米油盐,人情往来,孩子的教育,父母的养老,一桩桩一件件,把最初那点朦胧的好感,磨得越来越薄。她喜欢看书,喜欢听音乐会,喜欢那些我听不懂的阳春白雪。我呢,下了班就想喝口小酒,看看电视,或者跟厂里的老哥们打打牌。我们的世界,从一开始就不一样。
我以为,我努力挣钱,让她和孩子过上安稳日子,就是对这个家最大的负责。我把每个月的工资悉数上交,自己只留点烟钱。她想买新衣服,我从不拦着;孩子要上补习班,我二话不说就去交钱。我以为,这就是爱。
可我忘了,她要的,或许不只是这些。
锉刀下的钢材,渐渐现出了平整的轮廓。我的思绪,也像这纷飞的铁屑,乱成一团。
02
中午,我没去食堂,就着开水啃了两个馒头,算是对付了一顿。脑子里全是那张图纸,还有陆文静那条短信。两件事,一冷一热,在我心里反复煎熬。
下午,我把图纸的工艺流程琢磨得差不多了,正准备动手,手机响了。是个陌生的号码。我划开接听,里面传来一个有些迟疑的女声。
喂,是周建斌,周大哥吗?
我是,你哪位?我有点纳闷。
我是文静的同事,我叫孙莉。那个……文静她今天没来上班,手机也关机了,我们有点担心,就想问问您,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?
我的心猛地一沉。没去上班?手机关机?
哦……她,她可能有点不舒服,在家休息。我含糊地应付着。
那就好,那就好,我们还以为出什么事了。那不打扰您了,周大哥。
挂了电话,我再也无法专心手上的活计。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。陆文静不是个任性的人,工作二十多年,几乎没请过假。她手机也从不关机,怕单位或者女儿有急事找她。
她去哪了?
难道真的因为我那条信息,她……我不敢再想下去。手里的卡尺变得无比沉重,图纸上的数据也开始模糊。
马小军看我脸色不对,凑过来小声问:师父,您没事吧?脸怎么这么白?
我摆摆手,把工具一件件擦拭干净,放回工具箱里。小军,下午你看着点,我有急事,得先走一步。
哎,好嘞,您去忙。
我跟车间主任请了假,换下工装,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厂门。外面阳光刺眼,晃得我有些晕。我骑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旧自行车,拼了命地往家的方向蹬。风在耳边呼啸,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,一下下,都撞得我生疼。
我怕,我怕我推开家门,看到的是我最不想看到的景象。
家在五楼,没有电梯。我一口气跑上去,到门口时已经气喘吁吁。我掏出钥匙,手抖得厉害,试了好几次才把钥匙插进锁孔。
咔哒一声,门开了。
屋里静悄悄的,窗帘拉着,光线很暗。我喊了一声:文静?
没人回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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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冲进卧室,床上空无一人,被子叠得整整齐齐。我又跑进卫生间、厨房,都没有。客厅的茶几上,放着她的手机,屏幕是黑的。旁边,是她的钱包和钥匙。
人不在,手机钱包钥匙却都在家。我的心,一下子沉到了谷底。
我瘫坐在沙发上,环顾着这个我们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的家。墙上挂着女儿小时候的照片,笑得天真烂漫。阳台上的几盆花,是陆文静精心侍弄的,绿意盎然。书架上,整齐地排列着她喜欢的文学名著,旁边是我那几本翻得卷了边的《机械工人》杂志。
一切都和往常一样,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。
桌上,压着一张纸条。是陆文静的字迹,娟秀而无力。
建斌,我出去走走,想一个人静一静。别找我。
看完纸条,我那颗悬着的心,稍稍落回了原处,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茫然。静一静?她要去哪里静一静?这个城市这么大,我该去哪里找她?
我拿起她的手机,按了开机键。屏幕亮起,是她和女儿的合影。我没有看锁屏密码,直接关掉了。我不想再去看那些可能会再次刺伤我的东西。
我坐着,从下午一直坐到天黑,没有开灯。屋子里的光线一点点暗下去,最后,我整个人都融进了黑暗里。
我想起了很多事。想起我们刚结婚那会儿,住在一个十来平米的单身宿舍里,一张床,一个桌子,日子过得清苦,但心里是热的。她下班比我早,总会做好饭等我。我吃得狼吞虎咽,她就在一边笑着看我,给我添饭。
想起女儿出生,我第一次抱她,手足无措,生怕把我这个钳工的粗糙弄疼了那软软的一团。陆文静靠在床头,笑我像个傻子。
什么时候开始,我们的话越来越少,家里的笑声也越来越少了?是我整天泡在厂里,忽略了她的感受?还是她走进了她的书本世界,而我,被关在了门外?
程浩然,这个名字,我其实不是第一次听说。他是陆文静的大学同学,当年学校里的风云人物,会写诗,会弹吉他。陆文静偶尔会提起,语气里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。我知道,那代表着一种我给不了她的生活。
我周建斌,大半辈子和钢铁打交道,我懂得什么是淬火,什么是退火。我知道,再坚硬的钢,烧红了,再慢慢冷却,就能变得有韧性。可人心呢?人心是怎么变冷,又该怎么把它捂热?
我不知道。
黑暗中,我摸出一根烟,点上。烟头的火光一明一灭,像我此刻的心情。我抽得很猛,呛得直咳嗽。眼泪,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。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,在空无一人的家里,哭得像个孩子。
03
那一夜,我几乎没合眼。天亮的时候,我听到了门锁转动的声音。我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,心脏又开始狂跳。
门开了,陆文静走了进来。她穿着昨天的衣服,脸色苍白,眼睛红肿,头发也有些凌乱。看到坐在黑暗中的我,她吓了一跳,手里的包啪地掉在了地上。
我们对视着,谁都没有说话。空气仿佛凝固了,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最后,还是她先开了口,声音沙哑:你……一晚上没睡?
我没回答她的问题,只是站起身,打开了灯。刺眼的光线下,我们彼此的憔ें悴都无所遁形。我看着她,一字一句地问:你去哪了?
我在……我妈那儿待了一晚。她低下头,避开我的目光。
她撒谎了。她母亲家离我们这儿不远,真要是去了,怎么会手机关机,连同事都找到我这里来?但我没有拆穿她。到了这个地步,追问细节,只会让彼此更加难堪。
坐吧。我说,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意外。
她在餐桌旁坐下,双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。我给她倒了杯热水,杯子碰到桌面,发出轻微的响声。
那条信息,我看到了。我决定开门见山。
她的身体猛地一颤,头埋得更低了,几乎要缩进领子里。
所以,我发的微信,你也看到了。我继续说,我的意思是认真的。
她终于抬起头,眼睛里蓄满了泪水,嘴唇哆嗦着,却说不出一句话来。那眼神里,有震惊,有羞愧,有委屈,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绝望。
建斌,不是……不是你想的那样。她终于挤出几个字,声音带着哭腔,我那天……同学聚会,喝了点酒,回来就……就胡思乱想,那条信息我根本没想发给任何人,我就是……写着玩的,我……
写着玩?我打断她,自嘲地笑了笑,‘那才是我向往的生活’,‘守着一地鸡毛’,‘一杯温吞的白开水’……文静,这些话,也是写着玩的吗?
我的每一个反问,都像一把刀,插在她的心上,也插在我的心上。
她不说话了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一颗颗砸在桌面上。
二十年了。我看着她,声音也有些哽咽,我周建斌自问,对得起这个家。我没本事,给不了你大富大贵的生活,给不了你诗和远方。我能给你的,就是我这双手,挣回来的每一分钱,都用在了你和孩子身上。我以为,我们是过日子,踏踏实实地过日子。可没想到,在你眼里,我们的日子,只是一地鸡毛。
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她急切地辩解,却又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
你就是那个意思!我的情绪终于失控,声音陡然拔高,你瞧不上我,瞧不上我这个浑身机油味的钳工!你觉得我配不上你这个图书馆的文化人!程浩然,他多好啊,温文尔雅,事业有成,能跟你聊国外的精彩,不像我,只会跟你聊今天磨的零件公差是多少!
这些话,像毒刺一样,在我心里藏了很多年。我一直以为,只要我做得足够好,就能把它们烂在肚子里。可现在,它们还是不受控制地长了出来,刺得我们俩鲜血淋漓。
陆文静被我的话惊呆了,她愣愣地看着我,眼泪也忘了流。过了好半天,她才颤抖着说:周建斌,在你心里……我就是这么一个嫌贫爱富、贪慕虚荣的女人?
难道不是吗?我反问。
她的脸上血色尽失,一片惨白。她看着我,眼神从震惊变成了深深的失望和悲哀。她惨然一笑,说:是,你说的都对。我就是嫌弃你,嫌弃这个家。既然这样,那就离吧。明天,不,今天就去。谁也别耽误谁。
说完,她站起身,踉跄着走进了卧室,砰地一声关上了门。
我颓然地坐回沙发上。一场争吵,把我们之间最后那点情分,也撕得粉碎。我以为我会感到轻松,可实际上,我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样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疼痛和荒芜。
原来,摧毁一个家,这么容易。只需要一条错发的短信,和几句伤人的话。
04
卧室的门紧紧关着,隔绝了两个世界。我能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,一阵一阵,像小猫的爪子,挠着我的心。
我没有去敲门,也不知道该说什么。话已经说到那个份上,再多的解释和道歉,都像是给伤口上撒盐。
我在客厅坐了很久,直到窗外的天色再次暗下来。女儿周思悦打来电话,声音欢快:爸,我这周五就放月假啦,想吃你做的红烧肉了!
女儿的声音像一道光,照进了我黑暗的心里。我定了定神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:好,好,爸给你做。
妈呢?让她听电话。
你妈……她睡了,有点不舒服。
哦,那让她多休息。爸,你别忘了买我最爱吃的五花肉啊!挂啦!
挂了电话,我看着手机屏幕上女儿的笑脸,心里五味杂陈。这个家,散了,最受伤害的,就是孩子。
我站起身,走到卧室门口,抬起手,却又放下。最后,我只是隔着门板,低声说了一句:思悦周五回来,想吃红烧肉。
里面没有回应。
那一晚,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。沙发又短又窄,我一米八的个子,只能蜷缩着。后半夜,我被冻醒了,才发现身上盖着一床薄被。我知道,是陆文静出来给我盖的。
我的心,忽然就软了一下。
第二天,我们谁也没提去民政局的事。她依旧没去上班,我也没去厂里。两个人像困兽一样,在这个不大的房子里,各自占据一个角落,沉默着,对峙着。
中午,她默默地做了饭,两菜一汤,都是我平时爱吃的。她把饭菜端上桌,给我盛好饭,然后自己坐下,低头小口地吃着,一句话也不说。
我也沉默地吃着。饭菜的味道,和往常一样,可吃到嘴里,却满是苦涩。
这样的日子,过了两天。压抑的气氛,几乎让人窒息。
周四下午,马小军给我打了个电话,语气焦急:师父,您怎么还不来啊?德国那批活儿,客户催得紧,技术科那帮人试了好几次,都废了好几块料了,材料贵着呢,厂长脸都绿了!您快回来救场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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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握着电话,犹豫了。一边是厂里的急活,一边是家里的一团乱麻。
电话那头,马小军还在嚷嚷:师父,这活儿真得您来,那精度要求,简直不是人干的!王师傅退休后,整个厂,不,整个市,也就您有这手艺了!
整个市,也就您有这手艺了。
这句话,像电流一样击中了我。我猛然意识到,我周建斌,不只是一个丈夫,一个父亲,我还是一个钳工,一个手艺人。我的价值,不应该只由家庭生活的成败来定义。我还有我的手艺,我的尊严。
我知道了,我马上过去。我挂了电话,心里仿佛有块石头落了地。
我走进卧室,陆文静正坐在窗边发呆。我走到她身后,说:厂里有急事,我得去一趟。
她没有回头,只是轻轻嗯了一声。
家里的事……我顿了顿,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,等我回来,我们再好好谈谈。
好。她的声音依旧很轻。
我换上工装,走出家门。当我再次踏进那个熟悉的、充满机油味的车间时,我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属于我的战场。那些冰冷的机器和工具,此刻却给了我一种莫名的亲切和安宁。
生活的难题,或许就像这些精密的零件一样,只要你静下心,找到对的方法,总能一点点把它打磨好。
05
我一到车间,车间主任和技术科的几个年轻人都围了上来,七嘴八舌地向我诉苦。我摆摆手,示意他们安静,直接走到那几块报废的材料前。
我拿起一块,仔细端详着上面的加工痕迹。材料是特种合金钢,又硬又韧,加工难度极大。数控机床虽然精准,但在处理这种复杂曲面和微小倒角时,刀具的震动和材料的应力,很难控制得完美。差之毫厘,谬以千里。
师父,您看这……一个戴眼镜的年轻技术员,指着图纸上的一个数据,满脸愁容。
我没看图纸,而是闭上眼睛,用指尖轻轻地在那块废料的切面上抚摸。我的手指,比最精密的仪器还要敏感。我能感受到金属表面下,那些肉眼看不到的细微起伏和内部应力。
退火没做好,应力不均。切削液的配比也不对,冷却不够,材料发脆了。我睁开眼,淡淡地说道。
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,脸上写满了惊讶和佩服。
把剩下的料给我,再给我准备新的金刚石锉刀,要最小号的。我吩咐道。
马小军早就把我的工作台收拾得干干净净,工具也准备妥当。我深吸一口气,把所有杂念都抛到脑后。此刻,我的世界里,只剩下眼前这块顽固的钢铁。
接下来的两天,我几乎是吃住在了厂里。白天,我用大型设备进行粗加工,把零件的大致轮廓做出来。到了晚上,车间里安静下来,我就打开一盏台灯,开始最关键的手工精修。
这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和功力的过程。我要用小小的锉刀,一点点地在坚硬的合金钢上打磨。力道重一分,可能就磨过了;力道轻一分,又达不到精度。我的眼睛要像鹰一样锐利,我的手要像钟表一样稳定。
整个车间,只剩下唰——唰——的锉磨声,和我的呼吸声。
马小军一直陪着我,给我打下手,递工具,端茶送水。他看着我全神贯注的样子,眼神里充满了敬畏。
师父,他忍不住问,您不累吗?
我抬起头,擦了擦额头的汗,笑了笑:累。但心里踏实。小军,你记住,咱们做手艺的,活儿就是咱们的脸。活儿干得漂亮,走到哪,腰杆子都挺得直。
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
周五下午,当最后一道工序完成,我用绒布把零件擦拭得锃亮,放在检测平台上时,所有人都围了过来。技术科长亲自拿着三坐标测量仪,小心翼翼地进行检测。
当屏幕上显示出所有数据都完美符合图纸要求,甚至有几个关键尺寸的精度比要求还要高时,整个车间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。
那一刻,我看着手里这个闪闪发光、如同艺术品般的零件,连日来的疲惫和心里的郁结,仿佛一扫而空。我找到了我的价值,我的尊严。我周建斌,不是一个只会在家里生闷气、说狠话的。我是一个凭手艺吃饭,能解决别人解决不了的难题的八级钳工。
主任用力地拍着我的肩膀,激动地说:老周,你真是咱们厂的定海神针啊!我马上跟厂长汇报,给你请功!
我笑了笑,没说什么。我脱下工装,对马小军说:我去菜市场买块五花肉,晚上你来家里吃饭,让你师娘给咱们做红烧肉。
好嘞!马小军高兴地应着。
我骑着车,迎着傍晚的风,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。家里的那道难题,或许,我也该用一个手艺人的耐心和专注,去好好地打磨一下了。
0.6
我提着一块上好的五花肉回到家,屋子里亮着灯,厨房里传来了抽油烟机的声音。我心里一暖,推开门,一股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。
陆文静系着围裙,正在厨房里忙碌。听到我开门的声音,她回过头,看到我手里的肉,愣了一下。
我买了块肉,思悦不是想吃红烧肉吗?我把肉放在案板上,语气尽量自然。
我……我也买了。她指了指旁边已经切好的肉块,正在焯水呢。
我们俩都沉默了。气氛有些尴尬,但比前几天的冰冷,已经好了许多。
那……就多做点。我说。
嗯。她点点头,又转过身去忙活了。
我换了鞋,把厂里发的奖金——一个厚厚的信封,放在了客厅的桌上。然后,我走进厨房,从她手里拿过锅铲:我来吧,你歇会儿。
她没有拒绝,默默地解下围裙,退到了一边,看着我熟练地煸炒、放料、加水。夕阳的余晖从厨房的窗户照进来,给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。我们谁都没有说话,但厨房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,却构成了一种久违的和谐。
女儿是踩着饭点回来的。一进门就嚷嚷:哇,好香啊!我爸的拿手红烧肉!
看到我和陆文静都在,她愣了一下,随即露出了大大的笑容:爸,妈,我回来啦!
哎,回来了,快去洗手,准备吃饭。陆文静迎上去,接过女儿的书包,脸上是这些天来第一次露出的真心笑容。
饭桌上,气氛有些微妙。女儿叽叽喳喳地讲着学校里的趣事,努力地想让气氛活络起来。我和陆文静都配合地笑着,给她夹菜。
马小军也来了,他嘴甜,一口一个师娘叫着,把陆文静哄得很高兴。
师娘,您不知道,我师父这两天在厂里可神了!德国专家都解决不了的难题,我师父两天就给搞定了!厂长当着全车间的人表扬他,还说要给他成立一个‘首席技师工作室’呢!马小军绘声绘色地描述着。
陆文静听着,不时地看我一眼,眼神里有些复杂的情绪,有惊讶,也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……骄傲。
我只是埋头吃饭,偶尔给女儿夹一块肉。
吃完饭,马小军和女儿在客厅看电视,我帮着陆文静在厨房洗碗。
奖金……放桌上了。我低声说。
嗯,我看到了。她回答。
水流声掩盖了我们的沉默。过了一会儿,她忽然开口:建斌,对不起。
我洗碗的手顿住了。
那天……是我不好。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丝颤抖,同学聚会,大家都在说自己过得多好,谁出国了,谁当大老板了……我……我就是一时糊涂,心里不平衡。我不是真的嫌弃你,嫌弃这个家。我知道你辛苦,知道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。
我转过头,看着她。她的眼睛又红了。
那个程浩然,她吸了吸鼻子,继续说,我们没什么。真的。就是老同学见了面,多聊了几句。那条短信,我发誓,我真的没想发出去。我就是……心里堵得慌,想找个地方说说胡话,没想到……
我把手上的泡沫冲干净,用毛巾擦了擦手。然后,我转过身,正对着她。
文静,我看着她的眼睛,认真地说,这些年,我也有不对的地方。我只知道埋头干活,挣钱养家,没怎么关心过你的想法。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,不知道你心里苦不苦。我以为把工资卡交给你,就是好丈夫了。我……是个粗人,不会说好听的。以后,我会改。
陆文静的眼泪,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。她没有哭出声,只是默默地流着泪。
我伸出手,有些笨拙地替她擦去眼泪。我的手指上,还残留着机油无法完全洗净的痕迹,粗糙的指腹触碰到她光滑的皮肤。她没有躲,反而握住了我的手。
你的手……她喃喃地说,还是这么巧。
我的心,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,又酸又软。二十年了,我们又回到了原点。
那一刻,我明白了。婚姻,就像我做的那些精密零件,时间久了,总会有磨损,会有间隙。你需要做的,不是把它扔掉,而是用你的耐心和手艺,去修复它,去打磨它,让它重新严丝合缝,运转如初。
07
周末,女儿在家,给这个沉寂了几天的屋子带来了许多生气。她似乎察觉到了我和陆文静之间的异样,但很懂事地没有多问,只是想方设法地逗我们开心。
周六下午,她拉着我们俩,非要去逛公园。
哎呀,爸,妈,你们都多久没一起出去走走了?天天不是工厂就是图书馆,都快发霉了!
我和陆文静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的笑意,最终还是被她拉出了门。
公园里人很多,有嬉笑打闹的孩子,有携手散步的老人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,洒下斑驳的光影。我们一家三口,慢慢地走在林荫道上。女儿走在中间,一手挽着我,一手挽着陆文静,像一座桥,重新连接了我们。
爸,你看那个叔叔在吹萨克斯,好好听。
妈,那边的花开得好漂亮,我们去拍张照吧。
在女儿的指挥下,我们做了很多久违的事情。我给她们娘俩拍了照,陆文静靠在女儿肩上,笑得很灿烂。那一瞬间,我有些恍惚,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有过裂痕。
晚上回家,陆文静主动提出,想看看我工作的照片。
我有些意外,翻出手机里存的几张照片。有我穿着工装,在车床前专注工作的样子,是马小军偷拍的;有我做出来的那些闪闪发亮的零件,被我当成宝贝一样拍了下来。
陆文静一张张地看过去,看得非常认真。
这个……就是你说的那个德国零件吗?她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问。
对。
真漂亮。她由衷地赞叹,像个艺术品。
我笑了。这是第一次,她对我的工作表现出如此浓厚的兴趣。
建斌,她看着我,眼神很诚恳,以后,多跟我讲讲你厂里的事吧。我想知道,你的世界是什么样的。
我点点头:好。你也……多跟我说说你书里的故事。
那一晚,我们聊了很久。从厂里的技术革新,聊到她最近看的一本小说;从女儿未来的学业,聊到我们退休后的生活。我们发现,原来我们之间,并不是无话可说。只是这些年,我们都习惯了沉默,忘了该如何去倾听对方。
那条被我截图的短信,那个让我彻夜难眠的名字,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起。有些伤疤,不必反复揭开。让它随着时间,慢慢愈合,结痂,最后成为生命里的一道印记,提醒我们曾经的疼痛,和愈合后的坚韧。
周日,女儿返校前,塞给我一张纸条。我打开一看,是她画的一幅画。画上,是三个手牵手的小人,旁边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:爸爸 + 妈妈 = 最好的家。
我拿着那张画,眼眶有些发热。
我把画贴在了冰箱上,最显眼的位置。
08
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,但有些东西,确确实实地改变了。
厂里给我成立首席技师工作室的事情定了下来,拨了专门的场地和经费。我不仅要带徒弟,还要参与一些技术攻关项目。我变得更忙了,但忙得很有劲头。每天回家,我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、只会看电视的男人,我会主动跟陆文静讲厂里的趣事,讲那些年轻人遇到的技术难题,我是怎么解决的。
陆文静也变了。她不再有意无意地提起哪个同学又高升了,哪个朋友又换了大房子。她开始关心我的工作,关心我的身体。她会给我买护手的绵羊油,会在我熬夜画图纸的时候,给我端来一杯热牛奶。
有一次,她拿回来一张音乐会的票,对我说:建斌,这个周末,陪我一起去听吧?
我看着票上那些我不认识的外国名字,本想拒绝。但看到她期盼的眼神,我还是点了点头。
那晚,我坐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里,听着那些悠扬的交响乐,说实话,我还是听不太懂。中途,我甚至有点犯困。但我没有表现出来,我只是挺直了腰板,安静地陪着她。
我看到,身边的陆文静,听得非常投入,她的脸上,洋溢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、纯粹的快乐。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听懂听不懂,其实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我陪在她身边,分享着她的快乐。
回家的路上,她挽着我的胳,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上。
建斌,谢谢你。
谢啥,应该的。我有些不好意思。
以后,你也带我去你们厂里看看吧,我想看看你工作的地方。
好啊。我爽快地答应,随时欢迎领导视察。
她被我逗笑了,在我的胳膊上轻轻捶了一下。月光下,她的笑容,和二十年前一样,温柔而明亮。
我们的生活,依然是那杯温吞的白开水,没有惊心动魄的波澜。但我们开始学着往这杯水里加东西——一点关心,一点理解,一点分享,一点陪伴。水,还是那杯水,但味道,却渐渐变得甘甜起来。
有一天,我下班回家,看到陆文静正在整理一个旧箱子。箱子里,都是些老照片,老信件。
我凑过去,看到她手里拿着一张合影,是她和几个大学同学,其中就有程浩然。
我的心,还是无可避免地被轻轻刺了一下。
她察觉到了我的目光,没有躲闪,而是把照片递给我,平静地说:今天收拾东西,翻出来的。都过去了。
然后,她拿出一个打火机,当着我的面,把那张照片,连同箱子里的一些信件,一起在阳台的铁盆里点燃了。
火光跳跃,映着她的脸。她的表情,决绝而坦然。
照片在火焰中卷曲,变黑,最后化为灰烬。风一吹,就散了。
她回过头,对我笑了笑,说:建斌,心里的角落,该打扫干净了。以后,只放你,和思悦,和我们的家。
我走过去,从身后,轻轻地抱住了她。
我没有说我爱你,这三个字,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,太肉麻,说不出口。我只是把她抱得很紧,很紧。
我知道,她懂。
我们的婚姻,经历了一次最严峻的淬火。它没有被烧毁,反而因此变得更加坚韧,更加有分量。因为我们都明白了,再完美的诗和远方,也抵不过眼前这份粗糙、真实,却能让你在疲惫时靠岸的,人间烟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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